上世紀(jì)五十年代之前,我們家住在古灞橋北頭的灞橋街西街(當(dāng)年也叫“后街”,現(xiàn)在則叫“正街”),西距隴海鐵路約五十米,南距灞橋牌樓不超七十米。一九四九年我剛滿八周歲,見證了西安解放前后的一些往事。
拉夫
一九四九年春節(jié)過后,灞橋街的集日更加蕭條,不得已,家父只好挑著菜擔(dān)子到沿河村子去叫賣。我們家沒地種菜,菜是在集上躉的。集上躉不下菜,父親只得到?jīng)汉友匕兜拇遄迂湶速u。
一天午后,父親要去半坡村販菜,母親不讓去,說兵荒馬亂的,出個事咋辦?父親不聽,說不想辦法掙倆錢,四張嘴喝西北風(fēng)呀!父親出門后到天黑也沒回來。夜半三更,三歲的弟弟睡著了,我和母親守在灞橋牌樓跟前等父親,可等到天明也沒見到父親的人影影。母親擔(dān)心家里的弟弟,就拉著我回到茅草屋里等。臨近午時,更夫滿年叔著急地跑到俺屋,說官廳村有個老漢捎話說,老陳(我父親)被國民黨軍拉夫拉走了。一聽這話,我和弟弟“哇”的一聲都哭了,母親也直抹眼淚。滿年叔忙說,拉夫不是拉壯丁,一到地方就把人放了。話是這么說,可我們娘仨依然焦慮不安,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。直到第四天雞叫時分,父親突然“從天而降”,我們娘仨這才放下胸口懸著的石頭。
父親說,他是在販菜回來的路上叫國民黨的軍隊給拉走的,當(dāng)時有個老漢在場,他就求老漢給屋里捎個話。我問父親是在啥地方給放回來的,父親“哼”了一聲說:“放?百十斤重的擔(dān)子誰擔(dān)呀?走到咸陽時,我見天色暗了,就說要上茅子(指廁所),長官怕有詐,派了個十七八歲的兵娃子看著他尋茅子。尋見一個破土墻圍著的茅子,他見四周沒人,就一拳把兵娃子打倒了,擰身鉆進(jìn)了一片樹林子,兵娃子爬起來拉槍栓時,半晌都沒弄清東南西北。”父親說,他脫身之后,再也不敢走大路,是順著渭河邊邊跑回來的。
遭竊
父親遭拉夫一事,折騰得我們一家大人小娃都很累。父親一回來,我們心都松了,當(dāng)天晚上都睡得很死。第二天早上,我們才發(fā)現(xiàn)家里幾乎被洗劫一空,賊娃子不僅偷走了窗臺底下雞窩里的五只下蛋雞,把一甕酸菜倒在地上拿走甕,還偷走了面缸、風(fēng)箱、簸箕和鍋碗瓢盆……只要能變錢的,一樣都未能幸免,就連母親給我縫的粗布書包也沒放過。
令人悲憤的是,家里失竊的事,父親卻不叫我們言傳。我猜想,父親一定是猜到賊娃子是誰了,這些人個個都是村里的“惹不起”。村里有一伙抽大煙的,我就見過他們大白天偷東西——把過往灞橋的皮轱轆車上的水桶、鐵槽、皮襖、焦炭……偷著給扔到灞河里,等吆車的走遠(yuǎn)了,再下到河里撿回來,或到館子換飯吃,或賣給他人好買大煙抽。這些賊娃子大多賣掉了老婆娃,個個都是潑皮,就連自己親戚也不放過。
槍聲
三月的一天,我去隴海鐵路西邊的灞河堰(堤)上挖野菜,驚奇地發(fā)現(xiàn)堰上挖成了一人深的戰(zhàn)壕。我順著戰(zhàn)壕走得渾身是汗也沒走到頭。
半個月后,我去灞橋牌樓跟前買罐罐蒸饃,沒見賣饃的,卻見牌樓西北處樹起一座比牌樓高出一截子的磚砌碉堡。碉堡上的射擊孔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。我慌忙跑回家里,把見到碉堡之事告知母親,母親叮嚀我,以后少往外頭跑。母親的話音剛落,灞河方向突然響起一陣槍聲,像炒苞谷豆似的。第二天,村里有人說,是狄寨原上的游擊隊在和國民黨軍交火;也有人說,是保安團(tuán)在追擊土匪。不管咋回事,槍聲把人整得度日如年。但迫于生活,父親還得出去販菜賣,我還得到灞河灘拾柴挖野菜。
“清明”前的一天中午,我剛把挖回的水芹菜遞給母親,隴海鐵路上突然又響起噼噼啪啪的槍聲,有些子彈還飛過我們的頭頂。母親急忙把我和弟弟拉進(jìn)屋里,一起趴在炕沿下,好長時間連氣都不敢喘。正在我們手足無措時,父親挑著兩個空筐子回來了。父親說,剛才有輛火車往西運國民黨軍,車上跳下一伙逃兵,打槍就是在打那伙逃兵;那伙逃兵有的摔死了,有的叫槍打死了,可憐得很。隨后,父親跟著村里一幫子膽大的男人趕到隴海鐵路灞河橋(我們叫“洋橋”)北頭,我也尾隨而至,只見鐵路護(hù)坡底下躺著十個血肉模糊的尸首,他們都穿著國民黨軍服。灞橋街人心善,不忍心看著他們暴尸荒野,就搭手把他們一個個抬到村北的“亂崗墳”(灞惠渠與隴海鐵路的交匯處),挖了個大坑,一起給埋了。我目睹了這一切,至今無法忘記。
跑反
小麥泛黃的時候,灞橋街人紛紛傳言,國民黨軍要炸“洋橋”了,灞橋處要打仗了,隨后便是舉家外逃,出現(xiàn)了跑反潮。鄰家應(yīng)祿叔知道我們家沒地方跑,說洪慶山根岳家溝村他有親戚,叫我們跟他去岳家溝躲躲。父親求之不得,便用應(yīng)祿叔家的“地老鼠”車車,推著我們兩家的幾個包袱蛋蛋和我的弟弟,由應(yīng)祿叔帶路,我和母親緊緊跟隨,經(jīng)過方家村、趙莊、硯灣幾個村子的田間小路,爬坡下坎地跑到家家住土窯的岳家溝村。應(yīng)祿叔家的親戚有好幾孔土窯,主人見到我們熱情得很,讓應(yīng)祿叔一家住孔窯,又騰了一孔窯讓我們一家住。把我們安頓好后,父親卻回灞橋街了,說還得想辦法掙錢買吃的,過幾天就來看我們。
父親走后,我每天都要爬到岳家溝村的崖頂上朝灞橋方向瞅上一陣子,希望能看到父親的身影,可總是讓我失望。岳家溝村的小麥都上場了,父親還沒接我們回家。一天午后,我到一家碾麥場上掐了些麥稈,獨自坐在崖畔上,邊編螞蚱籠籠邊朝灞橋方向瞅。突然,我聽到身后有人罵道:“狗日的,還是把橋給炸了!”我忽地站了起來,瞅見灞橋跟前冒起了一團(tuán)黑煙,好長時間都未能散去……大約在“洋橋”被炸的十多天之后,父親這才接我們娘仨回到了灞橋街。父親說,國民黨的軍隊還沒見到解放軍的影子就跑光了,比兔子還竄得快,灞橋跟前沒打仗,就是國民黨軍把“洋橋”給炸了。后來我跑到灞橋牌樓,瞅見百米開外的隴海鐵路灞河橋中間斷了,銀灰色的凹型鋼橋梁一頭擔(dān)在橋墩上,一頭扎在水里頭,扎眼得很……
解放
苞谷苗長到一拃高的時候,炸斷的“洋橋”終于修通了,隴海鐵路上又響起了火車的鳴笛聲。村里有人說,共產(chǎn)黨進(jìn)了省城,“洋橋”是解放軍修通的。
這是我第一次聽到“共產(chǎn)黨”、“解放軍”這些詞,雖然我不知道個中含意,但總覺得他們能修通“洋橋”就比炸“洋橋”的國民黨軍好。當(dāng)時,我有些莫名的期盼:能見見這些奇人該有多好!人說想啥來啥,有天上午,我正在灞橋東街(也叫前街)集上幫父親賣菜,突然看見一隊軍人邁著整齊的步伐,唱著高亢的歌子出現(xiàn)在街道上。不知道誰喊了一句:解放軍來了。有點惶恐的我和父親這才緩過神來,趕忙跟著大伙拍手歡迎。我見隊伍后頭有個解放軍身上掛了個銅號,竟情不自禁地跑到他跟前去摸那號上的紅綢子。那個解放軍沖我一笑說,再長高些,大哥教你吹軍號……
解放軍沒在村里號(占)房住,但他們利用國民黨軍的橋頭碉堡設(shè)立了崗哨,一天二十四小時守護(hù)著灞橋街的平安。我每次路過灞橋牌樓,都要向站崗的解放軍招招手或笑一笑。
秋去冬來,灞橋橋頭的碉堡突然被拆除了,解放軍也都撤離了灞橋街。灞橋人靈,判定共產(chǎn)黨坐穩(wěn)了江山,天下太平了,該忙活著種地掙錢過日子了,灞橋街的雙日子集一天天火了起來。進(jìn)入臘月,灞橋街的兩條街道天天被攤位占得水泄不通,占不到攤位的商販就涌到河道里擺攤叫賣,河道整日人流如潮,形成了繁盛景象……(陳鑫玉)
編輯: 陳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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