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郝卡厚
故鄉(xiāng),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,更是情感和文化的象征。對于很多人來說,故鄉(xiāng)是童年的記憶、親人的所在、文化的源頭;無論身處何地,故鄉(xiāng)始終是人們心靈的港灣和精神上的寄托。
前不久,我又一次踏上了魂牽夢繞的故鄉(xiāng)土地。然而,這一次的回鄉(xiāng),讓我的靈魂再次受到深深一擊。
下了車,映入眼簾的是搖搖欲墜的大門;一線六孔石窯,面子仍然條紋清晰,但門窗已經(jīng)千瘡百孔;透過破爛的窗戶,窯頂成片成片脫落,泥渣掉落滿地;窯內(nèi)唯一的一件躺柜上面,鋪了厚厚一層泥土;偌大的石板院子,荒草以頑強的意志,從石板縫中冒了出來;下院一塊原本可種蔬菜的土地,雜草密密麻麻,隨風(fēng)搖曳,不時發(fā)出沙沙的聲響。
曾經(jīng)方圓百里無人不曉的“財主人家”大院,就這樣留在了我兒時的記憶里,逐漸在我的眼前消逝……
這些年,我的老家,包括其他村莊,都掀起一股翻修老宅或新建房屋之風(fēng)。有錢的人家,擲金數(shù)十萬甚至百萬千萬,在農(nóng)村大修特建豪宅,青磚灰瓦、雕梁畫柱,四合院、小洋樓,應(yīng)有盡有。翻修老房子、老窯洞的也不在少數(shù)。然而,整飾得再好,利用價值又有多大呢?除了一年中幾次重要的祭日要回去上墳祭祀先人,偶爾住一下,或者每年相邀親朋回去吃喝兩頓外,更多時候處于“鐵將軍把門”的狀態(tài)。
說心里話,看著破破爛爛的老宅,我也想拿出點錢來翻修一下老屋,不求多么豪華氣派,至少給父輩有個交代,因為畢竟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家業(yè)。每想到此,一股愧疚之感就會涌上心頭。
那天,我坐在圪楞旁的一塊石頭上,凝視曾經(jīng)伴我七年讀書生活的學(xué)校——中墕中學(xué)。三排明墩石窯雖顯破舊卻依然昂首挺立,學(xué)校操場平整如初,只是在一個角落多了一盤碾子。其中,最上面一排窯洞,已被改造成村委會辦公用房,并在對面新建了一排平房作為伙房餐廳,也是村里過紅白事的場所。
點燃一支香煙,煙霧裊裊升起,記憶的閘門被猛然打開,將我拉回到快樂無憂的童年和少年時代。
我的家鄉(xiāng)與眾多陜北村落一樣,淹沒在厚重的黃土高原之中。從最上頭的我們家至最底溝,一字排開,星星落落的清一色窯洞小山村。那個時候,全村20多戶約150多人。
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中期,村里設(shè)有公社、中學(xué)、供銷社,我家窯洞多、院子大,公社當(dāng)時就借用我家的五孔窯洞,只留一孔供我們居住,三間西廂房公社也占用了。學(xué)校是七年制,小學(xué)、初中均有招生。周圍十里八鄉(xiāng)的娃娃都來我們村上學(xué),近點的跑校念書,十多公里之外的就住校。每天早晨,各個班級都到操場上組織上操,幾百名學(xué)生甚是壯觀。上課鈴一響,朗朗讀書聲幾乎傳遍整個村子,坐在家里也能聽見。課間休息,打籃球的、水泥桌臺上打乒乓球的、踢鍵子的、扛角的、嬉戲玩耍的,好不熱鬧。
放假或周天不上學(xué)的時候,小伙伴們?nèi)逑嗉s,或十多人一組,上坡下坬挽羊草、割豬草,挖野菜、掏苦菜;或帶著三五只狗攆兔子、逮山雞;或翻山越嶺跑到臨村,偷摘杏子、桃子,甚至悄悄摸進菜園子采瓜摘豆,來個“一網(wǎng)打盡”。
探路踩點的、站崗放哨的、深入腹地“下手”的,雖分工明確,但常有馬失前蹄、“不走運”的時候,被“打劫”的人家告到父母那里,后果就是被罵被打。
離村子兩三公里,南北各有一條小河潺潺流過,一條是河老廟溝,另外一條是許家坪溝。那時,小河水量大,河面差不多幾十米寬,旺季河水基本滿河床流淌,即使干旱,河水也從未斷流過。河上還有一座小橋,以備行人和車馬通過。
炎炎夏日,小伙伴一起下河耍水、摸魚;寒冬臘月,河水封凍,三四十米寬的冰面順河床伸展開來,晶瑩剔透、潔白無瑕、巍巍壯觀。大伙幾乎每天相約到此,在光滑的冰面上滑冰車、打嚓嚓、拋硬幣,逐個項目地角逐比試。摔倒了爬起來,即使臉凍成紅蘋果、雙手滿是凍瘡,都不管不顧,只要玩得痛快過癮就好。
十三四歲,正是上學(xué)的好時光,初中畢業(yè)的我卻失學(xué)了。書念不成了,雖千般無奈、萬般不甘,但總不能待在家里吃閑飯吧。開春后,隊長就指派我給生產(chǎn)隊放牲口,一個老漢、一個小女子加我一個小少年。每天,牛耕完地回來,我們就把十多頭牛、驢、馬等,一鞭子趕到水草豐茂的溝渠河道,任由它們吃青草、飲河水。我們的任務(wù)就是不讓牲口亂跑,更不能啃吃地里的莊稼,太陽西斜時,再把牲口趕回來。往返路上,馬兒或牛兒就成了我和那個小女子的“坐騎”。每天掙七個工分,覺得悠哉樂哉。
為了和大人一樣能每天掙十個工分,放了一年牲口后,我死纏爛打隊長,也要趕牛耕地。之后,趕牛耕地、鋤地、抓糞、打場、背背子等農(nóng)活,我無不參與勞作,直至報名參軍。
“春夏秋冬忙到頭,一年四季沒飽飯。”在黃土地上摸爬滾打了兩年多,當(dāng)一個農(nóng)民的那種苦累和心酸,深深地印刻在少年的心中,恐怕今生都難以忘懷了。
說實話,那個時候家鄉(xiāng)的確很苦,老鄉(xiāng)們一年到頭,面朝黃土背朝天,頂烈日、斗風(fēng)沙、戰(zhàn)嚴寒,常年累月在地里勞作,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讓全家人填飽肚子,窩窩頭、稀飯、拌湯,成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動的“桌上客”,偶爾吃一頓大米白面,竟成為一種奢侈。
農(nóng)村的生活條件雖苦之又苦,但人間煙火味卻濃濃的:雞叫、狗咬、羊咩;做飯時分,小山村炊煙裊裊;農(nóng)閑時候、夜幕降臨,鄉(xiāng)親們這家門進那家門出地串門兒,家長里短、天文地理,無所不談;走到村里最高處廟梁俯視,星星點點的煤油燈火苗,在一孔孔窯洞窗戶里閃現(xiàn)……
一壟壟蔥蔥的田、一道道蜿蜒的路、一條條清清的河、一群群山野的牛羊……便成了故鄉(xiāng)永遠趕不走、抹不去、忘不掉的鄉(xiāng)愁鄉(xiāng)音。
臨近年關(guān),老鄉(xiāng)們都開始備辦年茶飯,生豆芽、做豆腐、搟豆面、蒸饃饃、漏粉條、淘軟米、宰豬殺羊,忙得不亦樂乎。
大年三十早上,家家戶戶炸油糕、做粉湯,香味兒在全村彌漫開來,久久不散。熱騰騰、香噴噴的油糕和粉湯吃了,婆姨們消肉切肉,做粉雞、炸丸子,男人們則清掃院落,擔(dān)滿水甕,給窗戶貼上窗花,給土神爺、躺豎柜、平板車、石磨、牛羊豬圈等貼上內(nèi)容貼切的小貼貼,窯門和大門處,必須是紅彤彤的對聯(lián)。年夜飯后,各家各戶都要壘火塔,左鄰右舍還要挨家挨戶走一遍,看誰家的火塔子壘得好、燒得旺。小孩子們圍著火塔追逐打鬧,叫喊聲歡笑聲不絕于耳。爆竹聲此起彼伏,響徹荒野,越燒越旺的無數(shù)個火塔,將小山村照得透亮。
日歷翻到如今。不僅僅是我家的窯洞稀爛,村子里多數(shù)人家也沒整修房屋,一眼望去,都是斷壁殘垣和瘋長的雜草,原本上百人的村莊,如今堅守在村里的人屈指可數(shù),且全都是老弱病殘。土地荒蕪,牧歌消失;兒時的鄉(xiāng)間小路荒草萋萋,清澈的小河干涸無影;農(nóng)家的屋檐下,再也不見燕語呢喃,夜晚的小山村,空曠寂寥,再也聽不見雞鳴狗吠……
陜北,乃至全國的好多自然村落是否與我的故鄉(xiāng)一樣,正在逐漸變成“空殼村”?
鄉(xiāng)愁是樹之根、水之源,鄉(xiāng)愁是村頭那一株株榆錢花盛開的百年老榆樹,鄉(xiāng)愁是村底那灣從石縫中流淌,四季常流、清澈如鏡的水井,鄉(xiāng)愁是今生割舍不斷、不能忘卻的鄉(xiāng)音、鄉(xiāng)曲……
“記得住鄉(xiāng)愁”,領(lǐng)袖深謀遠慮;鄉(xiāng)村振興的核心是什么、著力點在哪里,值得深思。試想,路通了、水有了、燈亮了,可連最基本、最首要的人都留不下來,又何談?wù)衽d?鄉(xiāng)村振興之路任重道遠,且一直在路上。
鄉(xiāng)愁已遠,再難覓鄉(xiāng)音……
編輯: 穆小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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