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妻倆送女兒到高鐵站后拍的一張合影,這也是他們最后一張合影
有時夢太真切,就像一年的時光從未流逝。
48歲的葉麗鳳時常做夢,夢見女兒回來了。她穿著裙子,在床邊坐下,凝視著自己,那么近。
每次她伸出手去,試圖撫摸孩子的臉,夢就醒了。
2017年4月,27歲的中國訪美學(xué)者章瑩穎前往美國伊利諾伊大學(xué)厄巴納香檳分校交流學(xué)習(xí)。6月9日的監(jiān)控錄像顯示,她上了一輛黑色轎車后失聯(lián)。
隨后的6月30日,美國聯(lián)邦調(diào)查局宣布,已逮捕涉嫌綁架章瑩穎的27歲白人男子布倫特·克里斯滕森。并表示,相信章瑩穎已經(jīng)死亡。
章瑩穎失聯(lián)后,她的母親葉麗鳳、父親章榮高和男友侯霄霖曾前往美國尋找,并旁聽法院開庭。但章瑩穎一直下落不明,布倫特·克里斯滕森始終拒絕認(rèn)罪。
明天,厄巴納香檳分校將舉辦章瑩穎的紀(jì)念活動。
時隔一年,記者來到福建南平,章瑩穎的父母,依然在等待真相與答案。
時間靜止了
陰雨連綿。
橫穿閩北小城建陽的崇陽溪水驟漲,大團(tuán)水草被黃濁的湍流裹挾而下。沿著溪流走,章瑩穎曾生活的老小區(qū)充滿煙火氣——菜鋪果攤一字排開,米粉店熱氣騰騰,老板娘和來來往往的熟人打著招呼。
走進(jìn)章瑩穎家,時間卻像是靜止了。去年的春聯(lián)還貼在門上,喜慶的紅紙斑駁褪色,墻角青苔瘋長。
這是一座灰色四層自建小樓,房齡近20年,保留著棗紅色的木門、木窗以及老式雕花玻璃窗,和相鄰的房子比更陳舊些。
木門只開了一扇。往里望去,陳設(shè)清簡。葉麗鳳有些拘束,將記者迎進(jìn)屋后,她忙不迭地取杯倒水,泡上枸杞和菊花,然后坐到靠門的椅子上,沉默。
記者曾在去年6月底來過章瑩穎家。那時,章榮高前往美國找尋女兒,葉麗鳳留守家中。第一眼看到她時,她正站在同樣幽暗的客廳里,頭發(fā)凌亂、神情呆滯。
這次記者問及章瑩穎,葉麗鳳每次回答前都會有些遲疑,有時還會望著窗外走神。相較去年,葉麗鳳精神多了,但臉上依舊寫滿疲憊。
幾分鐘后,門外傳來電動車的聲音。章榮高回來了。
他臉頰消瘦、皮膚黝黑,一直半低著頭,語調(diào)低沉。他轉(zhuǎn)頭看了一下桌子,想給我們做點吃的,又準(zhǔn)備上樓把落地扇扛下來。
看得出來,他們努力希望給來客營造一點舒適感。但章榮高打斷了很想對記者傾訴的葉麗鳳:“我來說,你別說那些沒用的廢話。”
葉麗鳳再也憋不住眼淚,起身走到隔壁房間關(guān)上門。
“我必須挺住”
“瑩穎媽媽最近才剛好一點,少說點就少回憶,說多了她挺不住。”抽了兩支煙后,章榮高擠出幾句。
越臨近6月9日,葉麗鳳的狀態(tài)越差,幾乎每天都會哭一場。
2017年11月回國后,章榮高去醫(yī)院檢查,“渾身是病”。“發(fā)一整天呆,最后把自己打醒。”章榮高甚至徹夜游蕩在街上。
但他說,“我必須挺住,要不然我老婆也挺不住。”
葉麗鳳身體也不好,偶爾也會跟著章榮高去教堂,但更多時候,她把自己悶在家里。
章榮高承認(rèn),自己會嚴(yán)厲地“罵”妻子,但這是不得已,“只能把她罵醒。”
我們提出想去看一下章瑩穎的房間,章榮高把我?guī)蠘琼敚?ldquo;瑩穎本來是住在樓下,鄰居打麻將太吵,”這里如今成為家里的“禁地”,章榮高上了鎖,怕妻子看到女兒的物件難過。
門口,章家養(yǎng)了一群鴨子,不停呱呱叫著。屋里陳設(shè)簡單,灰塵撲面而來。三張集體照攤在書桌上,“你能認(rèn)出哪一個是瑩穎嗎?”章榮高問我。
第一張和第二張,我猜對了,章榮高很高興;第三張,章瑩穎在中山大學(xué)本科畢業(yè)時拍的,我找了兩次,都沒找到她。章榮高的眼神寫滿失望,我趕緊說,“白了,也胖了點,”章榮高點點頭:“她以前學(xué)習(xí)生活都很苦的。”
章瑩穎高考那年,語文成績刷新了建陽區(qū)近二十年的高分紀(jì)錄。新聞循環(huán)播出一個多星期,章榮高倍感榮光。
回頭看去,人們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女孩太多的美好:她是“學(xué)霸”,熱心公益,還是樂隊主唱,她和男朋友侯霄霖相戀8年,是大學(xué)里的“風(fēng)云情侶”。
如果不是那次致命相遇,她本該順利完成學(xué)業(yè),再回國尋覓一份高校教師的工作。章榮高說,女兒一直想當(dāng)個老師。
“就當(dāng)女兒還在留學(xué)”
葉麗鳳也曾出門打零工,比如幫人裁紙錢,但她甚至不能自如控制手腳。
一年過去,章瑩穎的名字和她的遭遇,在最初的令人震驚之后,也逐漸被淡忘。
看起來,章家人的生活也在一點點重建秩序:章榮高今年過年前回去上班;章瑩穎的弟弟原本初中過后就不讀書了,愛騎重型摩托的少年,開始在一個飯店學(xué)廚貼補(bǔ)家用。
章瑩穎的男朋友侯霄霖時常會打電話來問候。“小侯是個很講情義的孩子。”章榮高說,侯霄霖也在默默承受痛苦,因為一直在美國找尋,學(xué)業(yè)也受到影響。
2018年春節(jié)前,侯霄霖曾提出陪章榮高一家過年,但章榮高沒答應(yīng),他不想影響侯霄霖。年夜飯飯桌上,他們給章瑩穎留了一副碗筷。
正月初四,侯霄霖趕到建陽,陪伴了章榮高一家?guī)滋臁?/p>
有時,葉麗鳳會不由自主地,“啊”地一下高聲喊叫起來。“我在街上看到有人很像我女兒,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。”
鄰居有時抱著家里的小外孫來看葉麗鳳,那是葉麗鳳最心酸的時刻。
在女兒出國前,她曾和女兒商量,等到八九月份,就和侯霄霖的媽媽在北京見個面。她盤算著,婚宴酒席得早點定下來。
偶爾心情好轉(zhuǎn),葉麗鳳和丈夫“約定”:“我們就當(dāng)女兒還在讀書,只是很久不回來了。”
每天上午9點,約摸是美國傍晚時分,葉麗鳳開始不安。她忍不住掏出手機(jī),想和女兒在微信上“聊天”。
有時,她也會撥通視頻通話,聽到系統(tǒng)鈴聲不出意外地響起,又不出意外地提示無人接聽。
章瑩穎曾去貴州山區(qū)支教,她回來告訴媽媽,那里的孩子很苦,很窮;葉麗鳳不知如何是好:“可是我們怎么幫呢,我這里有幾百塊錢,你拿去吧!”章瑩穎篤定地告訴媽媽:“還有我呢,慢慢來,一切都會好的。”
悲憤的情緒上來時,她忍不住對著手機(jī)嘶吼:“你那么堅強(qiáng),你怎么可以被一個壞人打倒呢!”
2018年清明節(jié),曾在美國幫助過章家的好心人,給葉麗鳳發(fā)來圖片:百合、康乃馨與玫瑰,整齊地擺放在一起,紀(jì)念章瑩穎。
“他們在哪里紀(jì)念?”我們指著鮮花問。
“這是瑩穎上車的那棵樹。”葉麗鳳哭出聲來。
編輯: 孫璐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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